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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伦敦的维多利亚与艾尔伯特博物馆举办了一场极为成功的展览，题为“好莱坞戏服展”。

2013年，伦敦的维多利亚与艾尔伯特博物馆举办了一场极为成功的展览，题为“好莱坞戏服展”。尽管展品囊括《绿野仙踪》（The Wizard of Oz，1939）、《加勒比海盗》（Pirates of the Caribbean，2003）和《泰坦尼克号》（Titanic，1997）中的戏服，但是其中最为人称道的仍是斯佳丽·奥哈拉用塔拉（Tara）庄园的窗帘改制的绿色天鹅绒洋装。在流行话语中，《乱世佳人》（Gone With the Wind，1939）被夸张地描述为“不朽”“传奇”和“经典”之作，仿佛已然超越了时代局限，获得众口一词的赞美。影片制片人大卫·赛尔兹尼（David O. Selznick）认为，它已经成为“美国的《圣经》”；美国读者调查也显示，除了《圣经》以外，《飘》是他们最喜爱的读物。通常用来形容高雅艺术的词汇诸如“幸存”和“恒久”，也被用来描述它长久不衰的魅力。作为享誉全球的书和电影，它依然是能够被人一眼就认出的引用、改编和戏仿来源。

电影《乱世佳人》海报

《乱世佳人》的故事讲述被娇纵惯了的16岁美国南方佳人斯佳丽·奥哈拉，尽享在蓄奴制度下佐治亚州的种植园主家的奢侈生活，却也经历着爱情上的挫败——她深爱的阿希礼·韦尔克斯（Ashley Wilkes）将要迎娶他的表妹玫兰妮（Melanie）。她被迅速卷入美国内战和重建时期带来的艰巨挑战之中，失去了家园；采摘棉花，为玫兰妮接生，弄脏自己白嫩的双手；结了三次婚；最终成为一位亚特兰大州的成功女商人。一路上，她杀掉了一名联邦军官逃兵，料理了双亲、诸多世交、女儿和挚友的离世。她的第一次婚姻是出于赌气的报复，第二次则是为了还清债务。作品的核心在于斯佳丽、阿希礼和瑞特·巴特勒（Rhett Butler）之间一段 复杂的三角恋。在这段文学史和影史上最著名之一的、分分合合的爱情故事中，她对（第三任）丈夫瑞特·巴特勒的爱意来得太迟，而后者由于“不在乎”而最终离开了她。

影片聚焦于一小部分白人家庭，他们从优越富足的庄园主阶级，狠狠地跌入战火之中的新世界，痛失挚爱、奴仆和家园，他们本以为既得的财富可以确保他们终生无虞的奢侈生活，如今却不得不亲自谋生。南方同盟军失利之后，当他们曾经熟悉的社会秩序荡然无存之时，影片探索了这些剧变怎样重创且改变了他们。这一点也适用于黑人“家仆”们——尽管他们并不觉得新近获得的自由身意义重大，因为他们和白人主人之间的关系一如既往。

《乱世佳人》，通常英文缩写为GWTW，曾被史蒂文·斯皮尔伯格（Steven Spielberg）描述为“最伟大的美国电影之一”。它处于好莱坞黄金时期的顶点，用历史学家维利·李·罗斯（Willie Lee Rose）的话说，它在“图书出版业和电影行业都做到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极致”，并且，如果排除通货膨胀的影响，《乱世佳人》一直稳坐“史上票房最成功影片”的宝座。它的制作总成本高达400万美元，但是在过去75年内的收入却超过了4亿美元。它于1939年12月15日在亚特兰大市举办首映，这次活动仍然是美国文化庆典中最值得铭记的一个——虽然在这个当时处于种族隔离的城市，没有任何黑人演员被邀请到场。次年，饰演黑妈妈（Mammy）的哈蒂·麦克丹尼尔（Hattie McDaniel）赢得了奥斯卡最佳女配角奖，她是第一位获此殊荣的美籍非裔演员——直到50年之后，乌比·戈德堡（Whoopi Goldberg）才凭借《人鬼情未了》（Ghost，1990）成为第二个荣获此奖的非裔女演员。《乱世佳人》获得了13项奥斯卡提名，最终拿下了包括最佳影片奖和费雯·丽（Vivien Leigh）的最佳女主角奖在内的8个奖项。美术设计威廉·卡梅伦·孟席斯（William Cameron Menzies）被授予特别贡献奖，同时欧文·G.托尔伯格纪念奖（Irving G. Thalberg Memorial Award）被颁给了制片人兼幕后推手大卫·赛尔兹尼克。《乱世佳人》把这段并不政治正确的、有关美国南方历史的故事讲得如此成功，尽管遭到部分来自学术界和自由派的贬损，但依然流芳百世。《飘》的其他文学和电影改编版本都因此得以躲在其荫翳之下，免受责难。

哈蒂·麦克丹尼尔在1940年的奥斯卡颁奖礼上获得最佳女配角奖

我们身处的21世纪世界和1939年《乱世佳人》刚刚问世时的时代已有天壤之别。史蒂夫·麦奎因（Steve McQueen）执导的、有关残暴的美国南方奴隶制的奥斯卡获奖影片《为奴十二年》为这一题材带来了新的视角。近年来，文学作者和电影创作者们充分地驳斥了《乱世佳人》对于美国南方历史、奴隶制和种族问题的保守立场，尤其是与其他书籍和电影作品如《真爱》（Beloved，1987，1998）、《勇者无惧》（Amistad，1997）、《被解救的姜戈 》（Django Unchained，2012）和《林肯》（Lincoln，2012）相比较之下。即便是史诗级别的大制作，《乱世佳人》却闭口不提奴隶制度的惨状，此举本身便意味深长，而我们如今对其政治观点进行谴责，当属一件进步之事。在民权和种族运动艰苦抗争的一个世纪里，《乱世佳人》给保守白人视角下的美国内战增添了神话般的光环。毫无疑问，《乱世佳人》影响并塑造了普罗大众对美国南方历史的看法——在史蒂夫·威尔逊看来，它是“关于美国种族、性别、暴力和地区主义议题的强有力的试金石”。

然而，原著和影片两个版本均获得了无可动摇的国际影响力，在经历了社会政治变革、批评攻击，以及种族议题的巨大发展之后，依然盛名如旧。1936年，这本由玛格丽特·米切尔所著的普利策奖获奖小说一经问世，便成为史上最畅销的文学作品之一，发行量不少于2500万本，拥有至少155个翻译版本，行销至大多数语言区和国家。大卫·赛尔兹尼克制片的电影版本算得上是好莱坞最贴近畅销原著的改编。

这是米切尔一生中创作的唯一小说，然而她在这部超过1000页的作品中，囊括了多重叙事，描述了矛盾又衰败的美国南方、受辱和愤怒的战后南方人，以及在大萧条打击之下的地区和国家所展现出的迫切抱负。这部作品也记录了在急剧变化的美国南方形势下，种族和性别经历着怎样艰难的抗争和博弈。玛格丽特·米切尔的传记作者达登·阿斯伯里·派伦指出，这本小说将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社会文化的现实主义和悲观情绪融入到南方小说之中，反映了南方文学复兴时期的作者们在试图处理自身的历史过往和现代主义的未来之间的矛盾关系。的确，小说和电影都传达了20世纪30-40年代读者和观众们的焦虑感，在这整整10年里，生活艰苦、战火纷飞、国际法西斯主义日渐抬头，全球经济动荡不安。在随后的数十年中，这部作品对某些读者/观众群体来说意义非凡，他们从留守大后方的视角来欣赏这部作品中跨越南北战争前后的史诗般的图景，尤其是坚韧、受难的女性，斯佳丽·奥哈拉就是他们的缩影；同时也与那些因身处社会政治巨变之中而对自身处境忧心忡忡的角色产生了共鸣。

《飘》首版封面

《乱世佳人》是一个伟大的冒险故事，它对勇气、求生、坚忍和失落的表达感人至深。它也是一个十分独特且出人意料的爱情故事：一段胶着的三角恋，两个秉性迥异的男人和一个他们以自己方式爱慕的女人，而当斯佳丽发觉自己真心的时候，却已然太迟。很难想出一部其他影片，既表现女主人公肩负着一段历史年代的冲击，又让观众被她的天真无邪和自欺欺人逗笑。如果有人想用名声不佳的贝克德尔测验（Bechdel test，即检验影片中是否有超过两名女性角色之间的交谈内容与男性无关）检测《乱世佳人》，那么其结果一定是高分通过。《乱世佳人》让一个离经叛道又野心勃勃的年轻女性角色经历了一整段历史和多次人生试炼，涵盖了女性一生中所要经历的多数艰巨挑战——骤然失去少女的梦想和纯真，双亲亡故，又失去了两任丈夫、一个未出生的孩子和一个女儿，还失去了好友、真爱和挚爱的家园。然而，她却凭借其魄力幸存下来，而不是成为受害者——她以颇富哲学意味的方式应对，把问题留到明天去思考，因为“明天就是另外一天了”。人们时常告诉我，《乱世佳人》给予女性莫大的勇气，让她们奋斗下去并且不必循规蹈矩。难怪很多人聚在一起重看DVD时都要准备一大盒纸巾。如果要评选“影史最催泪影片”，《乱世佳人》当之无愧。

故事的情感核心也包括红土地之上的塔拉庄园、父辈们的土地、养育人的土壤以及努力重建失落家园和避风港的重要性。正如萨尔曼·拉什迪（Salman Rushdie）在关于《绿野仙踪》的论断中指出：“家”的概念是复杂的，通常交织着焦虑、乡愁和悔恨。这两部伟大的影片都将身在家园、离开家园与重返家园作为其中心议题，它们都上映于1939年，而在这个对全世界而言都意义重大的历史节点上，个人与国家的安全都岌岌可危。

层出不穷的续作、援引和典故佐证了《乱世佳人》的流传度和文化影响力。凭借其通俗易懂且深入人心的叙述和人物刻画，这本书和这部电影向多元的观众群体强调并质问了南方及其历史在他们心中的意义。尽管《乱世佳人》在种族政治上有明显的缺陷，但是它仍然挑战了某些宗教和社会的正统观念，并对角色及其面临的困境进行了有现代精神的、可信的塑造，更是经久不衰地影响着不同时代的读者和观众们。影片的上映对厌倦经济大萧条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初期的观众而言，颇有意义。1939年12月14日，该片首映的次日，《亚特兰大宪政报》（Atlanta Constitution）的头版有两条标题，大字写着：“恭贺令人目不转睛的斯佳丽”，小字写着：“纳粹小型装甲舰遭重创，被迫驶入中立港口”。在朱莉·萨拉蒙（Julia Salamon）的回忆录《梦之网》（The Net of Dreams）中，她回忆起自己的母亲在被送往奥斯维辛集中营之前，反复阅读了几次《飘》，并且出声朗读给同寝室室友们听，作为一种精神上的逃离。莫莉·哈斯克尔提及了约瑟夫·戈培尔（Joseph Goebbels）曾经禁止这本书及这部电影的历史，以至于二战结束之后，这部影片的上映变成了一场盛大的狂欢。加文·兰伯特（Gavin Lambert）也在阿姆斯特丹和维也纳的观众中感受到了这一点：“他们哭得就像亚特兰大首映之后的美国南方观众。”之后几乎每场重映都得到了热烈的欢呼。人们很难想到再有其他电影的女主人公具有如此高的辨识度，并且被三番五次地拿来和现实生活中的玛格丽特·撒切尔和希拉里·克林顿（Hillary Clinton）等强悍的女性人物做对比。当然，《乱世佳人》也是全世界唯一一部人们仅凭缩写就可以辨认出来的作品——GWTW。

本文摘自“经典电影细读”系列之《乱世佳人》一书。

《乱世佳人》，【英】海伦·泰勒/著 李思雪/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25年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