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 鸢回头
  • 作者:刀尔登
  • 类别:
  • 本章字数:1422

此处也许是适当的地方,来声明一下,这本小册子是以读者而不是讲解者的身份仓促写成。之所以要特别说出,不仅是因为我的学识远不足以有资格充当后者(我已有二十年没认真读过旧籍,即便当年读时也是浅尝辄止),更因为我与拟想的读者一样,都是水中的鱼,没有上岸,都是湿淋淋的,没有达到也没有指望达到那种精神上的干燥。阅读,特别是沉浸的阅读,是美好的事情,一本书,一本旧书,一本从历史中探出本身的书,能让人仿佛挣脱了时间的牢笼(有人可能会争辩说,过于沉浸,会进入另一个时间牢笼),虽然这大概只是幻象,但谁会不同意,即使如此,也是美好的幻象呢?可惜的是,合上书本,无法不回到当前,而我们刚刚从地府召唤起的幽灵,刚刚还在谈笑风生的幽灵,立刻如泥委地,消散在历史中。对于寻求自己的问题或当代问题的答案的读者来说,这未尝不是坏事,因为历史中藏有我们的问题的部分答案,而我不大相信,旧日的创造,能以其原本的身份提供什么。

《老子》是很好的例子。如果我们不将其视为历史的一个细节,而试图将其看作超历史的文本,会发生什么呢?任何一本书的任何听众,都是作者认识的人,这里,所谓“认识”,指的是作者能够想象、能够部分地理解的人——这是个粗糙的表述,也许应该说,你的头脑,对作者来说越遥远,作者的本意,离你越遥远。对此,一个明显的反驳是,语言是公共的、历时的,但如果我们将语言的这种特性,看成是作者不得已的采用,而不是主动的选择,事情也许更清楚一些:我们这些属于遥远后世的不请自来的“读者”,与老子只有非常稀薄的联系。是的,我们使用相近的语言,我们都是人,然而除此之外,似无其他,我们自以为的密切联系,并不发生在我们与老子之间,而是由我们与老子中间的两千多年里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虚构的。

老子个人的思维娱乐(“娱乐”这个词在有些人眼里是对老子这样的形而上学家的贬低,但我是在称赞),是如何成为后世不断去依赖的基点的?或者,我们把这个问题简化一下,来问时至今日,为什么还有很多人,或直接或间接,或主张或跟随,相信知识的终点(假设是可能的)不在我们的身后,而发生在我们的生前?为什么近代以来,有些人面前明明摆放着更有效的世界观,而且他们明显地在绝大多数活动中实际遵从着这有效的世界观,执行着从中衍化出来的无数技术性准则,享受着它带来的所有好处,同时又宣称自己信仰的是另一种世界观,另一种与我们的实际生活没有任何可信的牵涉的抽象理论?因为我看不到这另一种哲学能给它的鼓吹者建立任何实际的生活方式,我只好认为这种信心之发生是出于对抗,这种对抗显然不是发生在哲学思维中,而是发生在我们很难说清,因此或称之为“文化”的身份迷雾里;或者,说得简洁痛快一些,因为这自我赋予的身份是由权力发动、自上而下的,这种对抗也可以说是政治的。

说到权力,《庄子》的光辉便出现了。先秦诸子中,我认为《庄子》是最值得阅读的,遗憾的是,它的语言也是最费解的。好在现代有很多不错的注本。我尤其推荐那类着重文本诠释,尽量少地从事哲学解释的注本。

同样一本《庄子》,对有些人是闲适的,对有些人是愤怒的。如果单是一种,它的命运早已不同。拥有文学性的作品,就这样令人苦恼。我的意思是,令有些人苦恼,在他们眼里,《庄子》是可疑的,但如果将禁毁的尺度下探到《庄子》这样的书,世上的书也不多了,何况人们喜爱《庄子》的修辞,喜爱里面的有趣故事,喜爱行文的机智和拙朴。

综上所述,在《论语》《老子》与《庄子》中,我最推荐的是《庄子》,因为它最濒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