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唯一真理观

后面没什么可讲的了,就是教书,读书,写点儿东西。我曾经说,中年以前人有故事,中年以后就是干活。华师大的郁振华读过我的不少东西,独独对这句话印象最为深刻。人到中年,要做的是一项一项地干活。九十年代,前面说了,先把《海德格尔哲学概论》出版了,在系里领了个任务,写了本《语言哲学》。讲维特根斯坦的时候,顺便把《哲学研究》译出来了。接着出了一本《哲学·科学·常识》。后来又出了几本书,《说理》《何为良好生活》,还有什么。

这些书,有人说这本比较专业,那本比较通俗,也许是这样,但是对于我自己来说,区别不大,都是有一些让我自己困惑的问题,经年累月思考,自觉有了比较连贯的思路,就写出来了。这跟报章杂志上的文章不一样,你不仅需要这里那里有一点心得,你要能够把这些想法联系到一起,这就要求你对一个问题或一套问题沉浸较长时间,系统阅读,长期思考。刚才说到,这些多半是概念层面上的困惑,何为正义,何为美,何为知识,何为生,何为死。大多数人在这个层面上思考得少一点。

比较起讨论热点问题,我更偏向于这种坐冷板凳的活计。朋友们在做更重要的事情,从商的,从政的,做媒体的,各种事情。很多重要的事情在发生,重要的事情需要人去做,但坐冷板凳的事好像也需要人来做。做这种事情,碰巧我还算适合,我比较坐得住,而且我碰巧就已经在做着了。坐冷板凳的人还有一些,有的人在做近代史,像杨奎松、沈志华,有的人在做考古,像李零做古文献。这些人做的工作我佩服得不得了,他们的书我特别喜欢,他们的书我说不定全读过。我做的这一块,我没有见到很多人在做,我碰巧做这一块,为什么不好好去做呢?

我算相对认真的,但这些书每一本都写得不太好,每一本,刚写成就觉得应该重新写过,比如说《语言哲学》,我一直想改写,后来终于从头到尾改写了。也许每一本都不该急着出版,还不够成熟就出版,有种种原因,从我自己这方面说,一个题目,一时也就做到这里了,想放下,想把在另一个领域里的思考整理出来。这些不同领域有内在理路上的联系,比如说,语言领域的工作,哪些属于思辨,哪些是要去实证的,这背后是哲学和科学分野的大问题。再比如,思考伦理问题,人生问题,这些思考有真理性吗?抑或你只不过是把你所钟爱的一些价值用似是而非的论证来作装饰?这就要去考虑说理和论证的一般性质。你是在说理呢抑或各自在为自己的价值观鼓呼?一个问题引向另一个问题,我在一个领域工作一段时间,放下了,又到下一个领域做一点儿。那些领域还没有人去做,荒芜着,或者,做了,但做得相当差,比我还差很多,甚至完全不得要领,我坦率说是这样。所以,虽然我对自己做的工作从来都不满意,但我也没有觉得那么后悔,我早就知道一个人的能力很有限,能做的事情是非常有限的,大概也只能做成这个样子。说起来一晃也差不多二十年了吧。

我的基本看法是,关于人生社会问题的思考,跟科学的思考有根本的不同。科学的思考在一个很简单的意义上是有真理性的。一道数学题,最简单地说,我们承认有一个标准答案或者类似标准的答案,关于人生问题,社会的问题,对我来说很显然,没有一套标准答案。另一方面,并不因为没有一套标准答案,这里就完全没有真理性,而无非是我喜欢这样你喜欢那样,各是其所是非其所非就完了。这里仍然有实质性的讨论、对话、争论,我们可能实质性地被说服,获得更富真理性的见地。要把这里的真理性说清楚,殊非易事。一条思考路径是,去弄清科学如何成其为科学的,它为什么会得到它所得到的那类真理,弄清了这个,你岂不就明白了人生问题的思考为什么不能够达到那种真理性,以及为什么不应该达到?岂不就对怎样去思考人生社会问题有个更牢靠的自我意识?我写了几本书,大致是在这个思想框架下写的。

哲学思考并不会提供终极答案,这一点,有些人听来觉得怪绝望的,但不一定,有点儿像维特根斯坦说的,他说哲学问题是这样一些问题,是些你随时可以把它放下的问题。至少到我这把年纪,我没那么勉强自己,能做点最好,因为我喜欢工作,不工作就觉得没好好过日子。但是,做不动了或做不好了,我就不做,我跟我的学生说,等到什么时候我在课堂上像一些老先生那样,不断重复自己过去讲过的,说上一遍又一遍,我说你们如果真爱你们的老师,你们就要好好告诉他,您该好好回家吃点喝点,过你的日子。油干灯尽,啥都不做了,我觉得fine。年轻人接着做,用新的方式来做。

眼下说,我还会接着走一段,但大概不会沿用从前那种工作方式了。写一本书,把你在一个领域的思想整理出来,曾经被认为是天经地义的方式。我现在对这种方式抱有很深的怀疑,时代变了,传播和交流的方式变了。我不知道下面还会怎么做,大概不会是再写一本书,比如政治哲学方面的书,可能更愿意就一本别人的书,做comments(评述)来阐述我在政治哲学方面的一些思考。我读过一本书,这本书不太流行,叫做《弑君者》,判查理一世死刑的那个律师约翰·库克的传记。读那本书我挺有感觉的,你可以从中看到在中国和西方这两种不同政治传统中,碰到这种政治危机时刻,这种重大的历史转变时刻,人们的不同的思考方式,不同的反应。要是沿着这样一个事件去讲中西方政治思考和政治处理方式的不同,比起在政治哲学层面上来讲中西政治哲学差异,我觉得更落实得多。

八、放弃唯一性,坚持真理性

这就到了最后了,来说说你们要我说的,对年轻人说几句话,提点儿希望什么的。说的是打算从事哲学的年轻人吧?我刚才提到哲学已死这话,愿意做哲学的年轻人听来,这怪丧气的。我个人理解,哲学的终结大概是这个意思——哲学是求真的思考,目标是无所不包的唯一的真理体系。简单说,两个方面,一个是真理性,一个是唯一性。很多人,包括我,不再接受真理的唯一性。非把两者连在一起,有些人就干脆放弃了真理性。我的想法不是这样,我认为,一方面要放弃唯一性,另一方面要坚持真理性。这是有点儿难的,但难的才有意思。

放弃唯一真理这个想法,并不是要引来粗俗的相对主义结论。尼采提倡“视角观”,用后来的话说,他不接受上帝之眼。各有各的视角,这的确可以导致相对主义,但相对主义是绝对主义的一种变体,把自己的视角视作无法调整的。其实,我们在对话中时时都在调整自己的视角。能对话就不是相对主义。我一直说,我们不能靠把一切都归拢到一个绝对的观点之下来克服相对主义,真能消除相对主义的,相反是这样一种东西:你要深入到自身之中,了解你真正相信的是什么。你实实在在相信一些什么,你为自己相信的东西做点儿什么。这时候,你的信念和行动是实实在在的。但并不因此,此外的一切都是虚幻的虚假的。跟你不同的人,跟你冲突的人,他有他的实在。在具体的思考和行动中跟其他的生活理想对话、互动。是的,他有虚假的虚幻的东西,因此你要与他一争,但这个过程是双方的,你也有你的虚假和虚幻,你也要在这种争执中变得越来越实在。

如果我想的对头,那么,可做的事情还多得很。叫不叫它哲学?哲学死了也没有什么关系,思想还远远不会死。愿意思考的年轻人,一代一代都会涌现。跟我们相比,年轻人有优势。单说外语,他们明显比我们这代人强很多。他们受到更正规的学术训练。但我希望他们不要把眼光拘囿在学院范围之内,要把学术上的问题跟他自己人生的问题,跟他时代的问题连到一起。即使说到表述方式,也不要完全限制在学院论文体上。实际上,我很怀疑像从前那样做哲学还有多大意义,需要更诚实地面对我们的真实处境来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