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 寻路中国
  • 作者:[美]理查德·德威特(RichardDeWitt)
  • 类别:
  • 本章字数:3396

这位卡车司机名叫李长杰(音译),是个南方人,老家在江苏省的一个小村庄。妻子仍在家务农,他则跑出来做起了生意。他个子矮小,满脸憔悴,但目光敏锐——面露饥渴。之前是农民,在新经济形势下取得成功的人脸上常有这样的饥渴。1993年,李长杰从亲戚那里借钱买了一辆二手车,跑起了营运大货车。时间一天天过去,他逐渐更新了自己的营运工具。去年,他花二十五万多元购买了这台巨能王。在中国,这是很大一笔钱,而李长杰对这个车的油泵恼怒不已。

“我查过了,全省没有一家公司有存货,”他说,“我得一路跑回徐州去更换。因为没有可靠的方式能够把它尽快发过来,我只好亲自去更换。去的时候要坐两天的火车,回来又得要两天。你是个作家——你知道你该写些什么吧?你应该写写解放牌卡车,配件太难找了。简直可笑。你还可以写一写中国生产的这些东西,质量太差。这个国家生产的什么东西都不经用。”

我向来喜欢跟中国的大卡车司机聊天,他们是这个国家里最纯粹的企业家。他们通常拥有自己的大卡车——通常是合伙购买的。一般情况下,他们结伴出车,一人开车,一人睡觉。在中国的专业汽车驾驶员大军中,他们的技术是最娴熟的。出租车司机往往太霸道,因为风险很低:城市中的车辆移动太慢,人们对擦刮事故不太在意。长途公共汽车驾驶员则最糟糕:公共汽车不是他们购买的,薪水则主要靠车票提成。这就给了他们超速的诱因,在以口号标语和交警塑像为主要公路巡逻方式的地方,尤其如此。无论我什么时候读到关于严重交通事故的报道,那总跟长途公共汽车有关。

然而,卡车司机很少让我如此神经兮兮。卡车多数会超载,因此跑不快。他们一般不会冒险行车,因为卡车是他们自己的。他们总是走熟悉的固定线路,还会根据天气情况做出灵活的调整。跟他们聊天也很有趣。一次,我在山东省的一个卡车住宿点住了一夜,问过那些驾驶员,车上装的是什么。有两个人驾驶的那辆车刚刚卸下了有色金属,现在装着竹枝扫把。另外两个人驾驶的那辆车刚卸下彩色电视机,又装上了加工过的小麦。别的车或是卸下化学材料,装上了散热器;或是卸下网球鞋,装上了发电机。他们是新经济体制下的炼金术士,在中国道路系统沿线的每一次神秘交易现场,他们都是中心人物。一辆卡车刚刚卸下计算机控制的麻将设备,又装上了小学生教科书;另一辆车运过来一车皮鞋,然后又运回去一车回收塑料。

还是那次旅行过程中,在天津附近的一段高速公路上,我跟在一辆车门没锁好的货车后面行驶。那上面装着从国外进口的废纸,运到中国来循环处理。车门甩开后,印刷品在路面上撒落一地。几百本小册子像垂死的小鸟一样掉落到地上。我把车停在一边,捡拾起一本。上面印着英语:武威奇财务公司长达十四页的抵押贷款申请书,地点位于肯塔基州达特福德市。我后来跟武威奇公司进行了联系,他们丝毫不明白,那么多申请书怎么会出现在天津的高速公路上。不过,在发展中国家购买的产品基本上都是这样:产品也许已经在中国的某条道路上度过了一些时日,某天又会回到那个地方进行循环处理。

在甘肃省,李师傅的巨能王卡车坏掉的时候,正装载着原棉。新疆到江苏是他行走的标准路线,距离超过三千公里。在西北这一段,他走的那条路线叫作丝绸之路,穿过了甘肃省境内的河西走廊,以及新疆中部的绿洲城市。他一般把原棉向东运到某个工业城镇,然后装上成衣——这是他主要的炼金术。“都是些廉价服装,”他说,“就是出口到中亚贫困国家的那种。”他一年能挣到五万多块,这样的收入在中国是很可观的。这一次,另有两个人跟他一起出车,其中一个是学徒。在接下来的四天时间里,那两个人得一直坐在巨能王卡车上,等着李师傅回来。除了警察的罚款,盗贼是卡车司机们最大的担忧。“不管你装的什么,甚至你的车辆还在行驶当中,那些人都会跳到车上,盗窃货物,”他说,“河南那个地方最让人恼火。在河南,如果遇上盗贼,即使叫了警察,他们也懒得过来。我最讨厌在河南开车。”

在安远火车站,李师傅下了车,卸下了他的油泵。油泵漏出的油流到了City Special后备厢的地板上,他不住地道歉。我跟“首都汽车”的王先生通了电话,然后对他说:“没问题!”之后,我开车进入了河西走廊。这个狭长地块的边界十分分明:东边是沙漠,西边有高山。不过,在这个走廊的中心区域,因为有从西边山脉融化的雪水,土地肥沃,因此适合人类居住。在古时候,这个地方是天然的商贸通道。一个个商队从这一地区穿越而过,有些商品由此经过,最后到达了中东和欧洲。在19世纪,西方的地理学家和历史学家开始把这条通道称为丝绸之路。实际上,它是由好几条道路交织而成的,连接着许许多多的目的地,承载着各式各样的商品物资。但是,这个名称慢慢生效了。这跟长城十分相似:本是外国人使用的一个简称,就像一个历史品牌,吸引着人们的想象力。跟长城一样,外国人提出的这个概念传回了中国。现在,这个词语已为每一个中国人所熟识:丝绸之路。

在甘肃,这两个概念沿着312国道交织在一起。现代公路从走廊中心穿过,沿着它往西北方向行驶,右手边开始出现一段段明长城。这些长城是用夯土筑成的屏障,大约有一人那么高,延绵数公里。偶尔,在这些土墙形成的包围圈里坐落着一个小村子。在某处,我驶离国道,沿一条土路前行几公里走到了尽头,这个地方名叫峡口。村庄坐落在一圈围墙之内,当地村民仍旧在发挥着它的用途。在一处防御工事边上,有一排排绵羊圈,那些畜生正在用蹄子刨着明朝留下来的历史遗迹。在村子边上,没有用上自来水的家庭径直在屏障上掘出一个厕所来。关于长城的伟大概念就只说这么多吧:在峡口,这一切都一文不值。

古时候,这个地方曾经是一个军事前哨。时至今日,这个行政区域仍旧被叫作“老兵镇”。一度,它的作用就是保护那些从此地经过的商队。“在我很小的时候,骆驼队还从这儿经过,”一个老人告诉我,“我还记得,他们要去的地方是新疆。”他的同伴点了点头。“一个客商有十匹骆驼或者更多,全都身负重物,”另一个人说道,“有汉人,也有维吾尔人,不过汉人居多。解放后,过路的骆驼就不怎么多了。从那之后,人们开始用卡车了。”

太阳底下,在一个古旧的烽火台脚下,五六个人坐在一起,抽着金城香烟。曾经,这一建筑物肯定十分漂亮:有两层楼那么高,每一层都有一个四方形的屋顶和彩漆屋檐。上面有一条标语,字写得不错:“凭电力,控天地。”这儿是村子中心的一个十字路口,骆驼队曾经从此经过。现在,每当天气好转的时候,村里的老乡们喜欢聚在烽火台下。不过,烽火台年久失修,油漆剥落,木头制作的屋顶蛀出了空洞,基座上的方砖已被取走,用在了建筑工程上。老人们告诉我,入口处曾经有两只威武的铁狮子,不过在毛泽东发起的工业大跃进运动中,被融化成了铁渣子。“文革”中,铁钟被当成了废物。“过去,只要吹风,大钟就要鸣响,”一个老人回忆道,“一共有八个,都挂在几个角上——一楼挂了四个,二楼挂了四个。”

他们谈论着其他已经不复存在的建筑,回忆着峡口一带曾有过的地名和方位。其中多数是宗教盛行时代留下来的寺庙,在“文化大革命”打倒迷信的运动中已经被毁坏了。“如果要生孩子,就到送子娘娘庙上去,”一个人说道,“老年人一般爱去三圣显灵道观。读书人参加宫廷考试之前,先要去文殊菩萨庙拜一拜。农民们如果需要祈雨,会去龙王庙拜祭。”

现在,这些地方不过是留在人们记忆中的地名而已。就连烽火台废墟旁的十字路口都已经毫无意义了,因为现代的丝绸之路已经远离峡口村。新建的312国道从村子西边三公里远的地方经过,算是这个小村遭受的最后一次挫折,因为游客再也不会来这个地方拜访了。这里的人口已经减少到了四百,比改革开放初期的一半还少。大家都说,年轻人中学一毕业就走了。我问,有什么地方能够让我睡一夜,他们立马把我指引到了学校——那恐怕是村子里唯一保存完好的一幢建筑。

天气日渐阴冷,风也很大,不太适合支帐篷,天黑之前赶到下一个村镇的时间又不够。在峡口学校,老师们对我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他们说,偶尔有人在参观过长城废墟后,到他们那里借宿。老师们拿出一张轻便床,安排我睡在四年级的教室。跟中国乡下的大多数小学校一样,这间教室很干净,基本上没有什么装饰,里面空无一物,让我觉得它就像是一个旅行者之家。我不过是路过而已,学生们也是如此。到最后,新建的丝绸之路会把他们统统带走。墙壁上张贴着周恩来总理、卡尔·马克思、革命将领朱德的语录——这些话语激励着孩子们到南方的工厂寻找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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